纵使文章惊海内,纸上苍生而已。

【野尘】山中木芙蓉(下)

草原上的圆月在傍晚时分静静升起。两匹健壮的战马载着它们背上的人,迅疾地掠过开满金线菊的草地,驰向远方。它们在一片长满杂草的废墟旁停下。羽然率先下马,牵着马信步走进了废墟之中。吕归尘下马后原地立了一刻,看着羽然的背影向废墟去,才跟上去。


说是废墟,其实这个地方,人的痕迹已经很淡了。只有一些零星的土堆和腐朽的坍塌木材结构。羽然环视四周,努力想要得到点什么信息,来猜测他来这里的原因,终究一无所获。


吕归尘对她的疑问眼神抱歉地笑了笑:“这是曾经的真颜部。我从小长大的地方。”


羽然了然:“他们被埋在这里了?”


吕归尘低下眼睛:“一部分是,还有一部分生活在北都城附近的郊区。他们在一次生死一战之中帮过我,其中的一部分还自愿随我去了野尘军,后来,能陪我回到草原的只有一个人。他在去年因为病症而卧床不起,前不久下葬了。”


羽然眨眨眼睛,她恍惚记得确实有这么一个人。


吕归尘盘腿坐在了地上:“来攻打真颜部的是我阿爸的虎豹骑,但是我阿爸并没有来。他应该是很想来的,毕竟他应该想要亲手送走自己曾经的好朋友,但是他不能,因为他是青阳和草原的主人。”


羽然坐在他的对面,在他们面前用秘术凝结了一团看起来几近真实的无根火焰:“但是他不来,我想他杀的人死之前会没那么难过。知道自己曾经的朋友要派人来杀自己,和看见自己曾经的朋友举起就在面前的利刃,终究是完全不同的事情。”


“我不知道。”吕归尘摇摇头,“我能知道我阿爸想见他,我却不知道他想不想见我阿爸。我只见过他几面,我猜他终究是想的,他毕竟没有杀我。”


羽然沉默了一阵,忽然说:“你觉得我应该去杀他么?”


吕归尘温柔地望着她并没有投来的眼神:“只要你想,就是应该。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会这样认为的人——也许不止这一件事。”


羽然怔怔地抬起眼睛看着他的双眼。她发现在吕归尘的眼睛里,真的改变了很多东西,而这些改变因为某一样不变的东西显得极其明显。


她几乎是迷茫着疑问:为什么她仍然能在他的眼中看见几十年前的温柔?


是一种错觉吧。她在这样的错觉中纵容了心酸漫上自己的脸,纵容了两行眼泪。


这眼泪的量并不足够滴下脸颊。


“其实我并没有看见他的脸。”羽然凝视着火焰,“我进去那个宫殿的时候,他在案上趴着睡着了,旁边还有没看完的奏折。我斩下了他的头。直到我离开,我都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。”


“你怕你看见他的脸,你会失控地恨么?”吕归尘淡淡地问。


“不,我怕的是他看见我杀他时候的表情。”羽然淡淡地说,“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是什么表情,我又应该做出什么表情呢?我是面无表情能让他瞑目,还是痛苦万分能让他安慰?我已经不了解他了,杀了他,我也杀了那个我不了解的我自己。说不上好坏,可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。”


吕归尘点了点头:“至少还有能做的事。”


羽然笑笑:“和走投无路有差别?”


吕归尘认真地说:“没有选择地想做某件事情然后做了,和没有选择地不想做某件事情然后做了,是完全不一样的事。”


羽然双腿并拢,把手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,此时的她的坐姿和神态像是一个来自过往的女孩:“原来「想做的事情」,也不得不做吗?”


“如果不是不得不做,说明你并不是真的想做。”吕归尘清淡地下了个结论。


“所以,我们之中,唯一真正想要杀他的,居然是我么?”羽然喃喃,“居然会是第一个认识他的我么?他没有实质伤害过反而还给了优待的我么?”


“也许是因为他从未重伤过你本身,所以你对他的失望,并没有刻骨到让你放弃对他的恨。”吕归尘眼神空蒙地看着火焰,“你还足够恨他,这恨令你还足够地注视他,所以你不得不杀他。”


“你连恨都放弃了么?”羽然的笑容古怪地介于释然与遗憾之间,“我以为你不会的。”


“……”


吕归尘在沉默中抑制住了自己看向月亮的动作。


“不是。”


“我放弃恨是因为别的理由。”


“……”羽然抬头看着空中圆满如盘的月亮。


“和他把心脏给你一样的理由?”


“一样的理由。”


羽然的眼泪终落在衣襟上。


没有任何声响,也没有任何交流,静寂在他们之间轰鸣着绞碎着夜色。


“这么多年。我不知道。”她最后微微颤抖着声音,“你们在什么时候说破过么?”


“我们都活着的时候,没有。”


羽然闭上眼睛,她感受到月亮的引力,月光的安慰,羽人生而具有的天性让她能够从月光得到力量,此刻她却陷在了这明亮而令人窒息的光之潮水中。为什么它还能亮的那么好看,为什么这草原还是如此安宁和美丽?


为什么所有的血腥与残忍,在毁灭少年与希望之后,还能被时光彻底地抹去?


“你现在仍然爱他吗?”羽然问了一个她认为她知道答案的问题。


“仍然。”吕归尘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那枚指环,“无论我希望与否。”


“如果我死了——由于我修习秘术付出了一些代价——我很可能会死在你前面,把我埋葬这个地方吧。”羽然第一次在吕归尘的面前展现出了那种清澈的笑意,“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和你心中的姬野的地方。这也许是我的南淮城最后的踪迹。你知道么,姬野他因为要把南淮写成我们那时候的样子,快把史官杀光了——他真傻。”


“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。”吕归尘的语气如烟似尘,“但是这件事情我不会答应你,我不会再让我生命中最好的女人葬身于此。”


羽然惊愕地看着他。


“诃伦帖姆妈为了保护我死在了那些来攻打的士兵手里,他们不认得我,也不认得我手上象征地位的白豹尾。在那一天,能保护我的只有她的身体。我没能找到她,我只能当这里,我最后看见她的地方,是她的墓地。”吕归尘的眼角在火光中闪烁,“羽然,为了我活下去吧。我一直在努力保护她们,但是她们都因为我而死,我一直在努力保护他,但是他因为我而孤独一生。最后,我能护在身后的,永远不是我当初想要的。但是这也已经耗尽了我的一生。”


“活下去吧,羽然,就算是对神灵的尊敬——如果你死了,不要告诉我。”


羽然凄然地微笑。


她最终答应了。



山中木芙蓉·fin





后记:



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

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。



这首诗看上去只是一首写景与花的诗。其实有点儿类似于“无我之境”。

花的开落,不是为了人的眼睛而存在的。

花的盛开和凋落,在人能看见的地方有,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的也有。

王维把它写出来,我们看见这首诗,会觉得有这么一树花在无人之处开放,但是那些没有人写的“无人之处”。是人的语言和眼睛都到达不了的地方,那些地方,花一样再开,一样在落。

但是我们不知道,这是一种……

人的边界和孤独。

那就是自然,或者说,自身以外的东西,终究与人类无关。

我之所以会把这篇文叫做山中木芙蓉:

第一层意思是,野尘的爱,就像这诗中的木芙蓉一样,在他们的一生中,在无人的地方开放,在无人的地方凋落,终究与他们的人生毫无关系——他们看见这爱的时候,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死亡带来最后的坦诚,也带了最后的结局。

还有一层意思是……这爱是这世界上庞大的空白,这种空白我们无关观察也无从知晓。就像这自然这花朵一样,它在那里,它缤呈,它惨烈,但是我们都看不见……我们只能看见诗人的一首诗,只能看见一个截面。

有谁知道他们度过了怎样的一生?一生又怎样能够让我们这些看客感同身受呢?

山中木芙蓉……是另一个世界的美丽。

对我们来说是,对他们来说也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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